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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
 【第三章】

 这天早起就是天寒地冻的,刘常君在书轩里读了好一会儿书,实在是冷得受不住了,正想回寝房多添件衣衫,没料想才一踏出书轩,就见到娘挽着只篮子往这儿走来。

 “娘,早饭不是吃过了?您犯不着又送吃食来的。”

 “不是的,大少爷。”娘低头看了篮子一眼,叹道:“秀小姐去摆摊卖字画了,今儿这么冷,我怕她冻坏了,正想着要给她送一暖茶壶子姜汤去,可是还得帮夫人煎药呢,一时间也腾不开手,可以劳烦大少爷帮我送去吗?”

 “我送?!”他一脸愕然。

 “是啊,秀小姐一个姑娘家得抛头面去摆摊,真是辛苦的,若这时候能有口热姜茶喝喝,暖暖身子就好了。”

 刘常君的手似是自有意识地伸出去接过娘的篮子“那,好吧!”

 虽然面上是极心不甘情不愿的,他还是不自觉地加快脚步,赶着就怕茶壶子里的姜汤凉了。

 可一见着在那眼的摊位上,瘦小的刘惜秀两手拢紧袄衣,连兜帽也没戴,瑟缩着身子抵御寒冷,却还不忘出亲切的笑容,他脸色瞬间沉了下来。

 而且怎么摊子前还围了好几个男的,装出一副热络的模样同她攀谈?

 在搞什么鬼?!

 刘常君膛剧烈起伏着,一步步走过去,脸色极难看地“杵”在她身后。

 几个男的假意在看字画,却是藉机想跟这个纤弱的小姑娘说说话,可是不知怎的,被她身后神情冰冷的男人盯着心下发了起来。

 “呃,改再来看看,今儿就先不用了。”

 “字画不错,嗯,不错…”

 然后就一个个边打着哈哈,边借故溜了。

 刘惜秀有些纳闷,若有所觉地朝背后一望,一张脸因惊喜而微微亮了起来。

 “常君哥哥,你来了。”

 “嗯。”他哼了声,脸色还是很难看。

 她还来不及怕,就迫不及待自间掏出一只小荷包,献宝似地递到他跟前,欢喜道:“常君哥哥,你快看,今天生意好好,我卖了你两幅字画,这里有七两三钱银子呢!”

 “是刚刚那些王八买的?”

 “干嘛这样讲人家啊?”她有些讪然道。

 “就那绿豆眼,睁开眼睛看得懂字画吗?”他不知在气愤什么。

 刘惜秀不解地望着他,有些想笑,却还是识相地忍住了。突然瞥见他手上挽得的篮子,心下微动,有些不敢希冀地小小声问:“你给我送东西来吗?”

 “喏,娘要给你的姜汤。”刘常君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,绷着脸,把篮子进她怀里。

 她抿着偷偷笑了,忙低下头掩饰住,掀开篮子,取出茶碗,自壶里倒了一碗热腾腾、泛着辛辣甘香的姜汤。

 “常君哥哥,你先喝,”她嫣然笑道“身子一暖,火气就不大了。”

 “姜汤是上火的吧?”刘常君脸还是很臭,却很自然地自她手里接过碗,一口一口喝掉。

 刘惜秀努力想抑住,可嘴角的笑意漾得更深了。

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,当家管事的刘惜秀努力将开销支出减至最低,又一肩挑起了洒扫庭除、洗衣煮饭的工作,可是光靠着她和娘做绣件,还有偶一卖出几张字画,还是不够一家用度暖。

 尤其前户部行书下来的一纸公文,令原本就艰困严峻的家况,越发雪上加霜。

 忧心忡忡的刘惜秀在和娘商量过后,最终还是只能由她硬着头皮,咬牙去向刘夫人禀明一切。

 “对了,秀小姐。”娘突然唤住她,犹豫地开口:“那…少爷那边?”

 “常君哥哥那边…”刘惜秀心下一跳,想着他知道的后果,心里涌现惊恐不安。

 “大少爷是刘家的主心骨,这事恐怕瞒不得他。”娘神情也颇为发愁。

 “可是再过一个月就要考试了,若现在告诉他,他还能安心准备应考吗?”她强捺下慌乱,心一横“不,别教他知道,等考完乡试以后再说吧!”

 “这样大少爷一定会怪你的。”娘底下的话忍住了没说,生恐她听了会越发难过。

 唉,好不容易这些日子来,大少爷对小姐的态度和缓了许多,要是万一…万一…

 “娘,我顾不了那么多了。”刘惜秀紧紧握住娘的手,苍白的脸上是坚定之。“娘,求您一定要帮着我瞒住他,后果都由我来承担。”

 “秀小姐,不成的,要是因为这样,又害大少爷对你误解越来越深,那该怎么办?”

 她仿佛想要说服自己般,加重语气道:“只要能把事情办得妥当,其他的…我现在没法去多想,所以娘,您得帮我。”

 “这…”娘不安地看着她“这样真的好吗?”

 她沉默了,半晌后才勉强挤出笑容。

 “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了。”

 她们,还有选择吗?

 于是这天晌千,刘惜秀在侍奉刘夫人喝完汤药后,艰难地开口道:“娘,咱们…恐怕得搬离这宅子了。”

 “什么?”一脸苍白病容的刘夫人闻言一震,冰冷的手紧紧抓住了她。“你说什么?!”

 刘惜秀右手背被掐得一疼,却没有离缩回,只是反握住母亲的手。“娘,咱们得搬家了。”

 “你…你这不孝女!”刘夫人又惊急又痛心,息着咳嗽连连。“搬什么家?这就是我的家,是我和君儿的家…咳咳咳…你、你好大的胆子,竟想卖了它?”

 “娘,您先别生气,当心身子。”

 “你都要刨掉刘家的老儿了…咳咳!我还、我还当心什么身子?”刘夫人忍不住泪水夺眶。“你…怎么能打这宅子的主意?你要你爹爹午夜梦回,连神魂都回不了家吗?”

 一提起爹,刘惜秀所有极力维持的镇静几乎溃堤。她心如刀割,几番哽咽,好不容易才能开口:“不是这样的,您听我说——”

 “你走!走——”刘夫人说得上气不接下气,浑身颤抖地一把推开她。“没了官家小姐的身分,现下可嫌弃我们刘家了…你走…咳咳!就当我和老爷看错了人…”

 “娘!”她突然重重跪下。

 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刘夫人吃了一惊。

 “就算米缸空了,柴火没了,娘身子不好,药不能断,大夫再也不给赊欠。常君哥哥的书、文房四宝、家中用度,这些我都会想法子,就是死也不能短少了您和常君哥哥的。可是…”所有被生活烈烈摧煎熬的痛苦齐涌上心头,刘惜秀努力维持的平静也出现了一道裂痕,声音微颤。“可是朝廷已经行文下来,要收回我们的官邸了。”

 刘夫人刹那间呆住了。

 “娘…”她喉头有些哽住“你恨我吧,怪我吧,是我没能守住这个家,所有的罪孽统统都由我担起,将来黄泉之下,也由我去向爹爹领罪。可、可咱们是不能不搬了。”

 屋里一片安静,空气像是僵止住了,久久。

 “秀儿…”刘夫人怔怔地看着她,眼眶泛起泪光“孩子…娘错怪你了,娘真没用,又教你吃苦了。”

 “不,是秀儿无能。”听着娘亲的话,刘惜秀心下难过极了。“明知爹爹故世,朝廷终有一会收回官邸,可我竟没有早做打算,是我没想周全,连累娘和常君哥哥跟着受罪了。”

 刘夫人摇着头,怜惜地拭去义女颊上的泪水。“我可怜的好孩子,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何况你又有什么过错,得陪我们吃这样的苦头?是我和你爹对不住你,也没能让你过上几年安生的日子…”

 “您和爹是秀儿的大恩人,是您们收留了我,给了我一个家。”她垂泪道“若不是您们二老,秀儿当年早就不在了。”

 “孩子…”刘夫人揽她入怀,枯瘦的手轻轻后着她的背。“爹娘疼你,爱你,可也有那么一点私心在…你是个懂事的孩子,将来刘家和你常君哥哥,娘就付给你了。”

 娘亲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么多体己的心底话,还这么温柔地揽抱着她,刘惜秀感动万分,心下不已。

 “娘放心,只要秀儿有一口气在,定会全心护得常君哥哥周全。”她虔诚地在娘亲面前立誓“一生一世,永不离弃。”

 “好,好。”刘夫人欣慰地落泪。“那么娘就放心了。好孩子,娘把刘家的未来全到你手上,娘信得及你,该怎么做就去做吧。”

 “娘——”刘惜秀再也忍不住抱紧她。

 这天,在窗下,有两个声音正交谈着,随即越发争论得急了——

 “不行,娘不答应!”向来好脾气的娘出了声息。

 “娘。”刘惜秀眼眶红红,却还是坚持道:“不论您答不答应,秀儿都决意这么做了。”

 “再半个月朝廷就要把府邸收回去,现在正是刘家最艰难的时候,你怎能叫娘收拾包袱和儿子媳妇回乡去呢?”娘说得气急败坏,老脸上眼圈儿又红了。“老爷和夫人待我恩重如山,现下我要这么走了,我还算是个人吗?将来死了又有何颜面见老爷?”

 刘惜秀忍住想哭的冲动,极力咽下的不舍之情,面上保持平静淡定,温言道:“娘,您在刘府辛苦了几十年,好不容易熬到安哥儿大了,还让他到铺子里做学徒,学得了一门打铁的好工夫。这些年来,真的已经够了,也该是您回乡安养天年,过过几年清福的时候了。”

 “我要走了,你们可怎么办呢?”娘还是反对“不行,我不走,说什么都不走,就算死也要和你们死在一块儿。”

 “您唯有和安哥儿回乡去,我和娘才安心,常君哥哥要应考,若顺利的话又要准备明年的闱、殿试,将来的日子只有一关比一关更难、更要紧。”她顿了顿,勉强眨去眼眶里的泪意,笑笑道:“娘,各自活得好好的,岂不比死在一块儿强?况且您老不是常说,世上无难事,只怕有心人,难道您对秀儿没信心吗?”

 “你一个女孩子家,又要侍奉夫人,又要照顾少爷,吃的穿的用的,样样都要银子,你能往哪儿挣钱呢?肯定是要吃尽了苦头的呀!”娘想到就心疼。

 “娘就别小看我了,秀儿仔细盘算过,若搬到乡间,倒省了好些吃穿用度,况且地大了,种上几亩菜,养些啊鸭啊什么的,除了能卖钱外,指不定过年过节还能打打牙祭呢!”她对出最灿烂的笑容。

 “就苦了你一个官家小姐,往后还得抛头面的。”娘越想越难过。

 “娘,您就别担心了,全天下的女子不都这么过活的吗?”她乐观地道。

 “可是…”

 “别再可是了,您要真疼我,就听我的。”刘惜秀握紧娘的手,柔声道:“和安哥儿回乡去,好好将养身子,将来保不定咱们还有相见的日子呢!”

 “可…可我就是舍不得你和夫人、少爷啊…”娘再也抑不住放声大哭,紧紧搂住她瘦弱的肩头。

 这么小小的一个人儿,可怜才进了刘府过没几年好日子,现在又要一肩挑起大大小小的苦处,老爷在天之灵看了,想必也极是心痛的啊!

 这老天爷怎么尽折磨好人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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