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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三章
 【第十章】

 黄昏,孤庄。

 终于到了有人烟的地方,刘惜秀高高提在嘴边的一颗心总算跳回了原位,她无比感恩地望着燃起了几盏晕黄灯笼的街道,从来不知道,原来火光和温暖对人们而言,竟是这么地重要。

 她站在昏暗的角落里,看着左边的土地祠,再看了看另一端的客栈,不由内心深深战了起来。

 跟土地公借个地儿睡,不用费半钱银子,可是客栈里有灯有火有食物,至少也还有掌柜和店小二…

 在经过了间那场几乎送命的劫难后,她现在渴盼极了那种有人的安全感。

 掂量着荷包里仅剩的几两碎银子,她矛盾犹豫了好半会儿,最后还是一咬牙,转身往那座昏昏暗暗的土地祠走去。

 还是省钱要紧,只有这些银子也不知道撑到几时,而且她还没想好要在哪儿落脚…老家在哪儿都还没找着。

 就连爹娘葬在哪儿也还不知道,她不能不想得长远些。

 街上不远处有狗在吠叫,小小的孤庄正如其名,一入夜就再也见不着半个人影,连刚才在街上瞧见的,那个背着柴火、好奇地多瞥了她几眼的老翁一拐过弯后,也不见了。

 她不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,下意识摩挲着陡然生寒的双臂。

 老旧的土地祠里,有尊长年被香火熏得慈祥面目都变得黑黑的土地公,这祠里打扫得干净,还有两只褪蒲团铺在跟前。

 跟土地公借个蒲团到角落里,就这么靠着墙角睡一夜,应该无妨吧?

 刘惜秀在神像前恭恭敬敬地跪下合掌膜拜,祝祷了片刻,这才拿起一只蒲团…陡然间,眼角余光瞥见黑暗角落中隐约有团东西在移动,鼻端也闻到了一丝血腥味,她倒了一口凉气,将蒲团紧紧抱在前。

 “是,是谁?”她恐惧得嗓音微颤。

 “别…过来。”一个低沉的声音霸道地命令“走开!”

 她一呆,脑海闪过了一个荒谬至极的年头—这口气,像煞了一个人。

 常君?!

 不,不不不…常君怎么可能会在这儿,他是当朝状元郎,皇上深为倚重的大官,并且、并且已经又娶了美娇娘,现在正过着安享荣华、幸福无匹的日子,他怎么可能会孤零零地躲在这个荒凉小镇上的土地祠里。

 她定了定神,小声道:”对不起,我不知道这儿有人了。“

 那身影一动也不动,不发一言。

 刘惜秀本能就想逃出土地祠,远离这个不知是善类还是恶人的男子,可是不知怎的,她的双脚却自有意识地钉在原地,始终迈不开步子。

 看之他瑟缩成一团的摸样,她忍不住必心地问:“你…你哪儿不舒服吗?需不需要我帮你找大夫看看?”

 “不!”那人气息重地大了点声,随即又下声,模糊道:“不要。”

 她吓得后退两步,当下就想夺门而出。

 可是她只要一想起,这人有着和夫君神似的嗓音,她的心就情不自软了下来。

 假若今天是夫君受伤了,在一个无人发现的地方,他一定也会像角落里的这个人,倔强地强撑着慢慢死去。

 她光真么想,鼻头就酸楚了起来,眼眶不争气地热者,再也无法狠下心肠就这么丢着不管。

 “如果你不让我帮你,那我就去报官。”她柔软温和的声音威胁起人来,半点说服力也无。“我、我就跟官府说,你是汪洋大盗。”

 沉沉夜里,那人疲倦的黑眸掠过一丝光亮,像是笑意,又像是无奈。

 “傻子。”

 她心一跳,口而出:“夫君?”

 “谁是你夫君?”黑影微僵了一下,声音越发含混不清地道:“算了。你到底走不走?你不走,我走—”

 “等等!”刘惜秀勉强收束回不知怎地恍惚了的心神,窘迫愧疚地道:“你别走,这儿是你先来的,你安心在这儿休息吧,我走就是了。”

 那黑影黯然。

 她只得往门口方向蹭去,就在跨过门槛的当儿,还是忍不住解开背上的包袱,自里头摸掏出一样物事,然后轻轻掷滚向他,小小瓶身恰恰在他脚边停住。

 “这是我自家里带出门的伤药,很好用的,你试试。”

 生恐他又把它掷还给自己,她抱着包袱就匆匆跑出土地祠。

 静寂黑夜里,她细碎匆促的脚步声渐渐消失。

 良久后,刘常君长长叹了一口气。

 “还是恁般的热心过度,不管遭受多少伤害,眼里还是永远只有别人,没有自己。”

 这是个令人可气、可恼…可怜又可爱的笨女人。

 嘴上虽然还是不饶人,可他的手却拾起脚边的那只晶莹的药瓶子,紧紧地将它抵在左边口处。

 “傻秀儿。”

 …她,就已是世上最好的良药。

 最后刘惜秀还是只得到客栈投宿一晚,可是天一亮,她就拎了套大饼油条,在土地祠外探头探脑。

 咦?人怎么不见了?

 她怅然若失地站在门口,手里那套大饼油条也显得无用武之地了。

 “这人子那般固执倔强,只顾着逞骨气,也没想过别人会不会担心…”她叹气,自言自语“就跟『他』一样。”

 不知道那人要不要紧,可是有力气离开,料想伤势还不算太重,不至于有性命之危吧?

 刘惜秀胡思想了半晌,只得把昨晚的事撂开了手去,背紧了包袱,带着大饼油条继续上路。

 出了孤庄,经过一大片旱田,她生怕自己走错路,途中若得遇担柴的樵夫或农夫,就再三细细详问清楚。

 只是被她问过的人,个个惊恐地睁大了眼睛,像是活见鬼了似地瞪着她。

 “那、那里闹鬼,你当真要去?”

 一路上,她听多了那处葬岗的种种可怖传闻,心底也很是害怕,却还是没有改变主意。

 “我一定得去。”

 “去了就有可能回不来了。”老农夫咽着口水,巴巴儿地道。

 她眼神黯了下来,有一丝凄凉自嘲地笑了“反正我早就失去了一起,对这世道,也没什么好留恋的,回不来就回不来吧。”

 老农夫见她执不悟,只得为她指路。

 千辛万苦翻过了那个小山坳,天空突然乌云密布,黑鸦鸦地遮蔽了大半天光。

 刘惜秀还来不及觅个躲雨的地方,下一瞬雷声隆隆劈落,像天破了个大,骤雨狂暴地倾盆而下。

 惊慌噎在喉头,她脸色灰白地抓紧包袱,努力抹去不断扑打得头脸刺疼的雨水,迈开转瞬间就泡在泥水里的双脚,一步一步艰辛地跋涉前进。

 暴雨狂落,眼前一片雾蒙蒙,几乎看不见四周景物。

 “啊!”她脚下踢着了个什么东西,身形一个踉跄,整个人失势地滚落斜坡泥地。

 “当心—”

 霹雳声震耳不绝,刘惜秀什么都看不见、听不见,痛得浑身像快散架了般,她咬着牙,双手强撑起身子,用答答的袖子试图阻挡豆大的雨点,努力眨着双眼想辨明方向。

 好不容易模糊得视线凝聚了些许,定睛一看,她脑际霎时轰地一声巨响。

 苍天啊…

 电光闪闪照亮了眼前死寂幽谷,荒荒叠叠尽是孤坟野冢,甚至有森森白骨骷髅,一半埋土一半出外头,狰狞地仰望…

 像是自骨子里渗出的凛冽寒冷,她无法自抑地剧烈颤抖了起来,理智拼命叫嚣着落荒而逃,可是她的手不知不觉地握住系在颈项间的那小陶片,仿佛冥冥之中,有什么在呼唤着她。

 不知什么时候,大雨已经停了。

 她恍似行尸走,又像孤魂野鬼般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,穿过一个又一个无主黄坟,着魔般的目光死命搜寻着。

 有的坟上,仅在石头下了一条破败褪的旧衣带,有的了柄半残的锄头,有的甚至只是系了一束发…

 这,都是这些无名氏下葬时,身上唯一稍可分辨身份的东西吧?

 就在此时,刘惜秀茫然的目光被一座坟头上着木片的孤冢吸引了过去。

 她呆住了。

 木片上,套着条历经风霜雨雪而破烂、却异常熟悉的编绳,坠着的是一块半圆的温润陶片。

 这月亮一半儿给丫丫,一半儿给丫丫的娘,丫丫和娘都是爹的心肝宝贝,是爹生命中最圆美丽的月亮…

 记忆中,那浑厚朴实的笑语遥远得像是前生,却又清晰得犹如在耳畔。

 “爹…”她梦呓般地喃喃,眸光紧紧盯着面前这座凄凉孤坟,双膝渐渐跪了下来,冰冷指尖抖得厉害,迟疑地摸上那块半圆陶片“娘…”

 她终于…终于找到娘了…

 刘惜秀颤抖着伏下身子,十指深深陷入母亲坟前的土里,一声呜咽再也抑不住地自齿中逸出。旋即撕心裂肺地哀哀痛哭了起来。

 “娘—不孝女回来了—丫丫终于找到您了!”

 肝肠寸断的凄厉哭号声回在死谷荒墓间,天际乌云沉沉未散,雷声隐隐,狂风阵阵,仿佛天地同悲。

 直至渐黄昏,寒鸦飞过,颤抖痛哭的瘦小身躯依然伏地不起,好似宁愿就此化做坟前一钵土,生生世世陪伴母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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