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 雄图江山，何为欢喜 天下四十
　纱飘幔垂，屋内一室暖香，水润浮在空气中，轻而碎。

　曾参商进来，合上门，一路走进内室，隔了数层纱幔望过去，隐约可见英婀娜体廓。

　乔木浴盆水渍深深，周遭萦了一圈热气，水温未凉。

　英立在一旁，身上披了薄单，带也未系，袖口棉贴肤，半干长发随落在肩后，一曲蜿蜒渍印。

　“陛下。”曾参商停下，声音有些不自在。

　英回头，看她一眼，抬手起纱幔，轻声道：“过来罢。”

　她微有踯躅，低了头走过去，拨开层层轻纱，待到了里面，也不抬头去看，只将手中捧着的衣物递过去，小声道：“入碣云关以来未过大县，怕陛下等不及，臣便在衢州民户里让人现做了几件，糙得紧。”

　英接过，手指轻扫，见都是上好的棉料，不由微弯了“难为你了。”将衣物搁在一旁案上，抬手了身上薄单。

　曾参商小惊，来不及回避，连忙将头得极低，不敢去看。

　可余光飞瞥之下，仍是看清了她微隆小腹，凝脂前晕深，蝶骨侧后不复棱削，多了丝丰腴之态。

　英毫不经意，取过一件中单，展抖开来，披上身，伸手抚过下，系好带子，淡淡侧眸看了她一眼，轻笑道：“还算合身。”

　曾参商眉却微皱，半天挤不出一丝笑“…眼下寒未褪。陛下外着衮服，旁人当是看不出来。可若再过些时，待天气转暖，到时不复厚装，陛下要怎样才能瞒得过众人？”

　英挽了袖口。走去坐下，凉声道：“朕何时说要瞒了？”

　曾参商一怔“臣以为…”

　皇上有孕一事本只赵烁一人才知，连她也不过是十前才听英亲口相告，若非大军疾进诸事不变，而英需她代为觅衣寻物，恐怕她到此时也看不出圣体有变。

　初闻此事时，她震不能言。听赵烁提起应是宁墨遗子，可英与贺喜情深若何，旁人不知，她却明白，然虽暗自腹测，却也不敢当着圣面直问出口；又见英长时不诏此事，由是更加确信当是贺喜之子无疑；只是眼下冷不丁听英道无意瞒众，又不心生疑惑，只怕赵烁所言倒是真的…

　如此一想，额角都开始隐隐发痛。

　可圣心难测。１６Ｋ小说网。电脑站w1６K．CN自贺喜寝疾至今，英每诏令出之下其意为何，两军上下无人能揣。

　代掌军权，挥师南下。平邺齐国而不逾己责，看似处处蹈距，可大军越近燕平，她心中便越发没底，不知圣意究竟如何。

　以江平、龚明德二部为利翼前锋，败北面二王叛军之后分兵横扫东西两面，擒王败将势出如剑，又连破四王重邑。

　南面二王北进燕平。英以邺齐前军分兵乏术为由，令于宏、林锋楠二将率兵疾行，九万大军斜阵逆挡于燕平之南，阻叛军之路，护京畿诸脉。

　貌似速快合稳，两军袍泽共平叛。可如此一来。邺齐京畿之围便由邰大军阻截，除谢明远护驾轻兵之外。北面邺齐大军纵是破敌南进，也近不得京师之周百里。

　然二帝圣驾在后，方恺所辖风圣军人马之数远少于谢明远麾下护驾之军，纵是将来入京后英心生歧念，仅靠邰一部亦掀不起丝毫波澜，因而无人对英所出兵令起疑。

　“以为什么？”

　淡而凉的声音自前方传来，一下将她心神唤回。

　曾参商垂眼“…没什么。”仍旧不敢将心中疑惑问出口，只是道：“臣只担心陛下随军远行，身子能否吃地消…”

　英脖颈微弯，眸光顺滑而下，温瞥小腹一眼，眼底点滴水光遽涌。

　这孩子…

　四个月来同她呼吸相通、喜怒相连，却是静而无动，连常人有孕不适之感她都未曾察觉一分，因听赵烁数次诊脉均言胎脉正常，才稍放下心来。

　良久，她才抬眸，低声道：“但由天命。”

　曾参商看她神色温霭，眉宇间隐忧如云，不知怎的，眼眶一下便润起来，不由自主开口道：“邺齐皇帝陛下可知此事？”

　能叫她出这般神情，这孩子又怎会是旁人的。

　英一凝眉，脸上瞬时覆了层薄冰，瞥了她一眼，不答，只轻声道：“曾参商，你胆子愈发大了。”

　曾参商暗自咬舌，低头道：“陛下恕罪。”

　英摆手，无心多言，着她退下，可见她仍杵着不走，不由轻一挑眉，问道：“还有何事？”

　她眉头微皱，想了想，才从袖中掏出封折子，展了展，道：“臣晨时见过方将军，论及陛下昨所下诏令，将军望陛下三思…”

　“他不敢当面谏言，”英声音骤冷“倒叫你来劝朕？”

　曾参商垂臂，攥了攥折子，又道：“陛下令龚将军斩已擒二王于军前，臣亦以为不妥。小说网。电脑站w．cN方将军诏未发，只望陛下虑之后再定…”

　江平、龚明德首破冯、豫二州，擒卫、越二王后奏请圣意，英待江平出兵向东后才下诏，令龚明德于军中立斩二王，以儆效尤。

　此令一出，方恺愕然却不敢当众谏言，唯恐谢明远知道后会有不利之举，又因知英的子，诏已下而将不遵，实属大逆，所以才叫曾参商来劝。

　英看她一眼，道：“你觉得朕太狠了？”

　她默然不语，可脸上神情已然道出心中所想。半晌才抬眼望过来，慢慢地点了下头。

　英角一侧轻挑，手撑了撑座椅扶手，起身，冷然道：“可朕却觉得。还不够狠。”

　曾参商脊背立起一层薄汗，僵着，心中飞快转过数念，口中低声道：“陛下是想…”

　英藐她一眼“八王既是有胆量起兵叛，就该知道欺君祸国乃是自绝于天地之举，倘是不得大位，便只有死路一条。”

　曾参商看着她朝里面走去。只觉口闷窒，眉横眼冰。

　“告诉方恺，”英背身又道“朕已然三思虑，再勿多劝。为八王…”她停了停，声音一寒“朕一个都不留。”

　曾参商手指不一紧，折子被攥得不成形状，低声应了下来，告了安。转身出去。

　屋外春风轻凉，瑟瑟扑面。

　有飘落叶落在廊间，细小碎雅，翠翠生姿。被风吹进砖中，叶缘蜷起，柔柔的。

　冬过新生，万物仰。

　她足踏绿梗，心头惶然之感萦而不消，之前那些敢想却不敢问地疑惑又簇簇冒起，走了十多步后蓦然一停，攒眉咬。又返身回去。

　轻推门板，入得内室，隔了纱幔却不见英身影。

　她踯躅一瞬，口诸言澎湃涌，非道不可，伸手拨开层层轻纱。往更里面走去。

　地下青砖漉漉地。１６Ｋ小说网犹然未干，水渍漾成肆曼之形。一路淌进去。

　荞木雕花扇板挡在前面，另一边便是圣驾寝卧之处，她不敢再进半步，足下站定，口中轻唤一声：“陛下？”

　良久，都未有人应她。

　她终是忍不住，迈过两步，隔着那镂空木花向内张望，就见榻边青帐一落到底，隐了人影在后。

　依稀可见英坐在边，身子半侧，看不清脸。

　里面静静的，无甚响声，她也便静静地站在外面，再开不了

　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，她才慢慢低下头，闭了闭眼，正要扭头回去时，忽见英微微弯下身子，在卧之人额上轻吻了一下。

　明明这么静，可她却听见泪水溅肤的声音。

　璺而沉，模糊不清，却又真

　她似被钉在了地上一般，看英薄衣骨瘦，长发淡泽，弯身低头间，一举手一投足都那么温柔。

　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。

　可温柔之下，却觉伤如海，翻天而来，扑没了她整个人。她腔腹言瞬间统统消弥，眼前水雾蒙蒙，再多待不得一刻，飞快转身离去，推门而过之刹，泪点飞落。

　风过斜照，心中忽而恍然，如明镜般透亮。

　狠，是为谁狠。

　弑兄之名，从来躲不过青史之笔，于是她替他负，以她之手血刃他宗室逆，灭一切后患。

　然如此心狠手辣，以绝宗之举来断后患，其后之意为何，已是昭然若揭。

　曾参商袍边沿风轻翻，足下越来越快，心中狂翻巨涌，件件事情连成一线，脑中愈发明晰。

　不由抬手，伸指抹去眼下泪痕，阖眸窒叹。

　一向都知她与他爱恨同深，却不知她与他因何而爱，更不知她与他终归何处；一向都只见万军之前她与他并肩而立、銮座之上她同他执手共座，却不知帝象之后她与他柔深若海，更不知她与他之间埋了多少苦痛与血泪。

　此时此刻才知，帝业天下在后，江山雄图在前，她与他有多相爱，心中便有多辛酸，这一场五国之战入天，这一世万民之治滔滔入地，旁人只道是二帝共利，却不知那一事事都是她与他…牺牲了自己，成全了对方。

　青天云若缎，风煦草香，远处有小校逆光纵马驰来，汗水扬洒一路，鞭疾蹄重。

　曾参商眉头微舒，快步上去将人马拦下，伸手扯过马辔，仰首吩咐道：“去禀方将军，火速发诏。”

　看小校领命转马。调头而去，她才神定，抬眼看马道两旁郁郁树，心头涩动。

　世间爱之深，不过如此。

　大历十四年四月。江平、龚明德先后败卫王、越王，上命龚明德斩二王于军前，传首燕平，改姓为虺氏。

　十三，败鲁王于宏州，燕、韩、汉三王坐与鲁王通谋，鲁王自杀，其余三王伏诛。改姓虺氏。

　又十，于宏、林锋楠败叛军于燕平之南，诛商王、魏王，擒其子孙，往奏上听。

　自是邺齐宗室诸王相继诛死者，殆将尽矣。

　二十八，上诏令诛诸王子孙年幼者，徙其家属于岭外，又诛其亲数百余家，家属配边疆。改姓虺氏。

　五月六，二帝次燕平，百官常服驾于宣宏门，侍卫如常仪。

　天边彩云散。一丈皇鼓，声轰然。

　甫进燕平城中，谢明远便领兵换防，衔御前侍卫班直，调军入燕平外城中，准方恺带千人随驾入城，其余邰大军尽驻城外。

　二帝圣驾过宣宏门而未止，将中书领百官恭驾之列远抛在后。一路往内城中行去。

　入城之道皆已清空，萧然无物，放眼远望，可见巍峨宫城诸殿铺立一隅，甚是摄人。

　英心底淡然，目过诸物。却无思飘。

　本以为她驾幸邺齐京城当是惊天动地一事。却不料朝臣百官们恭顺安稳得诡异，不知是因早知此事心有所备。还是因畏惧京畿周围邰大军之势才致如此。

　待驾入皇城大内，她才垂眸，不再看周遭景物，心念当年他领军助她退敌，于邰南都凉城行宫中宿留地那一夜…

　不由浅一勾。

　如今轮到她率军替他平，光明正大入得他脏腑之地…是否天意如此，他来她往，毫不相亏。

　将入中之时，銮驾之前忽然传来一阵声，车马立停，止步不进。

　英蹙眉，起身帘，半立于銮驾之外，银阶光烁，金柱耀目，眼前石灰色宫砖大块连展，望之不尽。

　一袭火红色的宫衫如盛放中地山茶花般，绽开于这灰抑的石砖上。

　她定眸，看向伏跪在最前面的那个女子，又看向其后连跪着的数名宫装女子，心口不由一凉，暗一口气。

　“陛下。”女子髻高耸，额低手，颈后皮肤白皙泛光，声音柔却微寒，颇为耳。

　英纤眉一抖，口小震了一下，一展衮服大袖，不待旁人升梯，便下了銮驾，走去那人身旁，伸手去扶道：“皇后免礼。”

　英俪芹慢慢抬起头来，白净脸庞上微扬一丝笑意，将手放进她掌中，悠悠站起身来。

　而后似是不经意般地，侧眸斜眄銮驾前方的人马诸卫。

　谢明远人立于马上，领军在前，垂首候驾，手中紧紧攥着马缰，面无表情，嘴抿得死死地。

　英握紧她地手，转眸之时，眼角余光瞥见他身形略滞，僵了一下，而后飞快地调马侧身。

　英俪芹转过头，眼角泛红，小笑了一下，道：“从未想过，能在燕平宫中见到陛下。”说罢，将其后宫装侍女们遣散，扶了英的胳膊，往前面走去，边走边道：“…听闻皇上寝疾，陛下领军送皇上回京，宫中上下早有所备，就等陛下驾至燕平。”

　英见谢明远护驾朝另一边缓行而去，便也不多张令，敛了目光，随着英俪芹往前方殿落走去，口中轻声道：“恨朕么？”

　她足下微顿，睫垂笑消，低声道：“…陛下何必说这种话。”

　前方殿前早有宫人将门推开，待二人上阶入殿后，便关了门，见英驾后邰诸卫林立在外，也不敢开口多问，只是候在外面。

　纱香溢，殿通亮。

　英略略打量了一番，默而无言，抬手扯开衮衣玉带。

　英俪芹见她伸手解衮衣，便上前去接，待朱服滑落之时，一眼便看到她衣下隆起的腹部，不瞠目，愣了半晌才小声道：“陛下这是…”

　英手抚上腹部，淡望她一眼，眉微蹙，半转过身，什么话也不说。

　英俪芹抱着厚重衮衣，心中一念念转过，脸色时红时白，最后连想也不敢再想，口中低喃道：“陛下有孕，难不成是…”

　英只觉足下发麻，心涩尴尬，如鲠在喉，良久才斜眉轻叹，回身盯住她，反问道：“…大历十二年，邺齐中宫丧子，所丧是何人之子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