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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
 他记起了那些与她有关的骗钱伤人案子,浮在嘴角的笑意顿时僵住。

 还是问个明白吧,否则一直搁在心底,夜里做梦都会惊醒。

 “喂,我问你,如果有路倒尸,衙门怎么处理?”

 她突然冒出了奇怪的问题,他看她一眼,照实答来。

 “仵作会去查验死因,如果是病死或意外,县衙就会公告让人认尸,没人认就由衙门安排下葬,如果是他杀,自然要查案了。”

 “所以都会有记录?”

 “你想问什么?”

 “我捡到阿溜和球时,他们身边死了一个男人,了好多血。”

 “你没报官府?”他一颗心提了上来。

 “我那时年纪小,又在深山里,怎会想到那边去。阿溜一直哭,球也哭,哭得都没力气了,我能做的就是赶快带他们离开山里,去找食物喂他们,所以我跟那个男人拜了拜,拿一些树叶、树枝遮了他。”

 “阿溜他们知道吗?”

 “不知道。我总想等阿溜长大了再说;而且他一直很介意爹娘丢弃他和妹妹,但那个男人很可能是他爹,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死掉的。”

 “但也可能是拐走小孩的人贩子或仇家,或是他们根本就是山大王的孩子,半路出意外或被杀了。”荆大鹏推测着各种可能。“所以阿溜和球可能是两家的孩子,不是亲兄妹。”

 “这我都猜过。过了几个月后,我回去看,那尸体已经不见了。”

 “嗯,可能有百姓报案,让衙门处理了,不然就让野兽啃得光,或是大雨冲刷,将尸骨冲到山谷里。”

 “这我也想过。”

 “你该想的都想过了。”他嘴角一勾。“隔了这么多年,才想去查?”

 “毕竟阿溜长大了,若能查出一点什么线索,或许能找回他的父母。就像七郎,他爹娘写下他的名字和老家,我想他父母也是很不得已,日子过不下去了才卖掉他,心里还是期待着七郎长大后,能回去故乡瞧瞧吧。如果阿溜和球真是被拐走的小孩,那更应该回去认祖归宗了。”

 她将这些心事放在心底,翻来覆去好几年,面对着孩子又说不出口,如今说了出来,不觉轻吐了一口气,紧绷着的肩头也松了下来。

 “幸好认识你,不然就等阿溜更大些,再叫他自己去查了。”

 “好,我帮你查。”

 “可我是在西丘县捡到阿溜他们的耶。”

 “讲了老半天!”荆大鹏傻眼,本以为回衙门就能翻出当年的案卷帮她查个明白了。“我写封信给西丘的徐捕头,请他帮我查卷子,就八年前的十一、二月,顺便接下来的两年也一并查了,说不定后来有人在附近发现尸骨。”

 “谢谢你,荆捕爷。”

 每当她真心答谢时,就会尊称他“荆捕爷”,他听了却是很烦闷。

 但若不要她这么叫,难道要她喊一声让他浑身燥热的八哥哥吗?

 他抹了抹脸,闻着被热饭蒸熏出来的荷叶香味,看她将吃剩的糯米饭重新包裹起来;这些年来,她带着那三个孩子,缩衣节食,也难为她了。

 “你那时候为什么会去山里?”他忽然生起了一个疑问。

 “摘果子玩啊。”

 “球的生辰是十二月三,也就是你捡到她的那天,那么冷的时节,天寒地冻的,你一个小孩去山里摘什么果子?”他简直是讯问的口气了。

 “怎会没果子?往树上找就有了,跟着猴子找也有…”

 “说实话!”

 “好啦好啦。”她低下头,逸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。“我很饿,不知饿了几天,我讨不到饭吃,觉得每天这样过日子好累,就走进山里,或许就让老虎吃了吧。不过,我干干瘦瘦的,老虎大概也嫌我难吃…”

 是很难吃。他着郁闷,方才还觉得荷叶饭很香的胃口全没了。

 “我在山里转呀转,又冷又饿,忽然就听到了哭声。”她抬起头,回忆道:

 “那男人躺在地上,阿溜坐在他右大腿边,球还抱在他手里,然后我背了阿溜,抱住球,往山的另一边出去。我很幸运,遇到给球喂的大娘。”

 荆大鹏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,穿着薄薄的衣裳,吃力地背着一个男童,抱了一个小婴儿,走在死寂寒冷的深山里,或许下了雪,她一步踩进了雪堆里,又拔了起来…

 “这世间有很多好人,我很感谢他们…”她转头看到他绷紧的侧脸线条,忙笑道:“啊,不说了,大家都喜欢听英雄美人、惩锄恶的侠义故事,这种小老百姓的无聊生活没人爱听啦。”

 不,他想听,他想知道更多她的一切。可是此刻,他脑袋空空,就像那天在杏花湖乍见她捞金钗时,他有腔的话,却是不知从何说起。

 他好像该做点什么,或是说点安慰鼓励的话,心念一动,他伸出了手掌,往她头顶按了按,然后、拍一拍,再缩了回来。

 她垂了头,任他着,边泛起了轻柔的笑意。

 “现在阿溜一早就得去衙门,你又出门,球和七郎托谁照顾?”

 “我托给陈大娘。她做烧饼,球和七郎就坐在她屋前。呵,其实也帮不了忙,只是最后帮她洒个芝麻,赚两个烧饼。”

 “你在码头说书,帮那边的小贩店家招揽了很多生意,他们应该要付你更多的报酬才是。”

 “大家都是穷苦人家,也都有一大家子要养活,我说书只是一时兴起,将以前听的说出来,给大伙儿开心开心,没想要拿来赚钱的。”

 “以后来打扫我屋子,就带球他们来。我有桌子,可以给他们练字,反正我人不在,想要在那里吃饭、睡午觉也行。”

 “啊!太好了。”她的笑容更明亮了。“也谢谢你买点心给他们吃。”

 “都说是买太多吃不完了,谢什么!”他气地。

 “嘻。”又来了,反正他总是会买太多,然后让阿溜带回来。

 也是时候去衙门了。荆大鹏戴回竹笠,又变成了神秘人物。

 心中还挂念着一件事,他一定得代清楚。

 “钟九财跑来衙门,说他看到疑似去年抢骗他的女贼的双生兄弟。他叫人去追,却追丢了。”

 她低下头,并不打算否认她知道钟九财这个人的事实。

 “以后别穿女装上街,不要往城北的猪铺子去。”

 “嗯。”

 荆大鹏又困惑了。这是什么道理?捕头竟然指引疑犯一条生路,还帮她挑鱼、照顾弟妹,这事蹊跷了…不不,他理由正当,就是保护他的探子。

 是吗?他得再想想,再想想了。

 “阿溜,舌头伸出来。”球喊道。

 “喔。”

 “翻舌。”七郎喊道。

 “嗯。”

 球和七郎挤在阿溜身前,将他的舌头看了一遍,同时皱起小眉头,担忧地道:“大夫爷爷,阿溜的寒气还在耶。”

 “不急。才刚开始调养。”诸葛棋微笑道:“你们要相信大夫爷爷的医术,一定会将阿溜治好。”

 “好。我们每天帮大夫爷爷看阿溜的舌头,要看到那一点不见了喔。”

 “你们都很乖。来,开饭喽。”

 今天荆大鹏又“不小心”多买了十斤,带来给诸葛大娘煮成一大锅香、热腾腾的火锅。

 荆小田为大家盛了饭,开心地坐下来,先帮球、七郎夹菜,然后要夹块给阿溜,他立刻捧起饭碗不给她放。

 “我自己来就好。”

 “阿溜真的长大了。”她笑得更灿烂了。

 “给我。”莉大鹏伸出了碗。

 “小田,给我!”阿溜又递出碗。

 “好,给阿溜。”她放下片到阿溜碗里,看到荆大鹏仍端着碗,不动如山,于是又夹起一片放上去。“这块给我们的八哥哥。”

 “小田现在有四个弟弟妹妹了。”诸葛棋看了直笑,问道:“对了,球和七郎都喊小田姊姊,阿溜你怎么喊她名字?”

 “这要问我了。”荆小田回道:“我要他喊我姊姊,他说『不要不要,你不是姊姊,你叫什么名字?』哇,好凶喔。”她边说边摇了双手,学幼年阿溜的使泼模样,继续笑道:“我说,我叫小田,那你叫我小田吧。”

 “老爱讲我小时候的事,都忘了。”阿溜埋怨道。

 “你给他们取名字,该不会小田也是你自己取的吧?”诸葛棋又问。

 “对啊,我大字不识一斗。小,多简单啊,画个三竖就好了。至于田字嘛,也很好写,意思更好,就是买田种地的田,我很喜欢。”荆小田以手指虚写了一个田字。“你看,这田里分成四格,一块给我,一。块阿溜,一块球,一块七郎,我们四块田连在一起,还是一块田。”

 “小田你放心,我会买更多田地给你。”阿溜豪气地道:“我们家的田地一块连一块,连到天边都走不完。”

 “我也要买田给姊姊!”七郎和球抢着道。

 荆大鹏默默听着,他已吃了不少饭菜,但碗上仍留着那块她夹的片,留到最后再慢慢品尝。

 桌上气氛愉快热络,荆小田看着孩子们的笑容,亦是欣慰欢喜,好像日子就这么平平稳稳地过下去了,但愿这个冬天阿溜不再畏冷发寒,长得更高更壮,球和七郎快乐健康长大,她呢,当然是继续攒钱买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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