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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2章 抱头拼命颤抖
 耿照伫立在门前许久,始终没跨过槛儿来,最后,还是横疏影先瞥见了他。“进来。”耿照回过神来,只觉面红耳热,讷讷地摸进书斋里,垂手立在一旁。

 “坐下。”横疏影头也不抬,继续写字。写完一封,又取过一帖空白书柬。耿照四下张望,不见其他随班行走,知她屏退左右,定是要狠狠责备自己一顿。

 思虑至此,心中反倒释然,见她提腕往砚台里捺了几笔,起身趋前,拿起青瓷水注与腾龙贡墨替她研墨。

 “回去坐好。”横疏影继续低头书写,仿佛连拨开他的手都嫌麻烦,片刻工夫都不肯浪费。耿照悚然一惊,仓促间听不出她的口气起伏,只觉甚是不善,低头快步而回。

 直到坐下,才发觉水注墨条还捏在掌里,一手一物,就像小孩儿拿着波鼓,模样颇为尴尬。

 转眼横疏影又写完一折,要研墨却又不见家生,抬头见他回来也不是、坐着也不是,手足无措的呆样,圆睁杏眼便要发作。瞧着瞧着,忽然“噗哧”一声笑了出来。

 这一笑直如冰消瓦解、室生,耿照都看傻了。横疏影一笑之下,再也板不起脸儿,双颊晕染,咬了咬丰润的珠,又气又好笑,嗔道:“杵在那儿做甚?快还墨条来,净碍事儿!”

 耿照如获大赦,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,忍笑趋前研墨,渐渐不再忐忑。横疏影微侧着秀靥提笔写字,淡然道:“你现下是七品典卫啦,要注意言行,打从明起,莫要再干这等差使了。”

 耿照心中有愧,低道:“是。”研至浓淡适可,轻轻放下水注墨条,快步回座。横疏影搁下笔,指着手边的头两封书柬。“这封是呈给吏部的公文,第二封则是发给掌理皇室事务的宗正寺,明一早我便派快马驰报京城,两头递

 主上无戏言,他既让你做影城的典卫,你就得拿出七品武勋的样子来,关于服仪进退等我会再找时间教你。

 典卫是正七品的散官,年秩八十石,每月另支薪俸四千钱,足够你在家乡买块良田,为姐姐置办嫁妆,安心奉养老父。”耿照羞愧难当,双手紧握扶手,低头不敢说话。

 横疏影指着刚写完的另一封便笺,那是影城内通用的关条。“明天,我让巡城司派出一批武装辎重队,往龙口村接你父亲和姐姐入城。你今在不觉云上楼手天裂妖刀之事,虽救了岳宸风一命,可别奢望他会感激你。你当众扫了他的颜面,以镇东将军府耳目之广,难保不会牵连你的家人。”

 耿照感激之余,心中不掠过一抹寒意。他并未天真到以为岳宸风会感念他的出手,而是此刻才忽然省悟:随着“耿照”这个名号为人所知,如姐姐、父亲这般平凡安居的小老百姓,竟也成了“八荒刀铭”岳宸风及镇东将军府的对头。

 昨夜长孙九的提醒言犹在耳,今竟已不幸应验。江湖之险恶,令耿照不寒而栗,喃喃口:“原来我竟救错了他。”横疏影轻哼一声,怫然不悦:“你午间于园,没做对过一件事。”

 她若狠狠责骂一顿,耿照心里或许好受些,此刻只觉腔歉咎,既心疼她此后将无止尽的劳心劳力,以应付接踵而来的麻烦,又恼自己无力解决困难,低头道:“小人知错…”

 陡地想起横疏影的叮咛,讷讷闭上了嘴。横疏影叹了口气,玉手轻覆书柬,轻声道:“我倦啦,你先下去罢。有什么事,我们明儿再说。”耿照还待开口,她一舞纱袖,俏脸上的神情毫无转圜。

 耿照莫可奈何,长揖到地,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。如果能够,横疏影其实还想再留他片刻。倒不是真想责备他什么,只是看着这有时精明、有时又憨傻得可爱可笑的少年,她就不由自主轻松起来,就像…

 就像是同自己的弟弟在一起似的,便只说说笑笑、聊些不着边际的事也很开心。但今夜不行。横疏影另有要事,不得不打发他离开。她一回到挽香斋,那张纸头已搁在桌上,混在一大堆摊开散置的账册图卷里,旁人看来直是藏叶于林,就是刻意翻找也未必能看见。

 但对凡事自有一套绵密理路的横疏影来说,那淡黄的薄脆纸笺异常刺眼,仿佛放置之人已透彻她独有的思考模式,以暗码大剌剌地向她示意,模样张牙舞爪。--“回帖”已至,刻不容缓。

 笺上有四道藏青色的爪痕,斜斜跨过巴掌大的纸面,拓印似的断续痕迹透着一股气,仿佛是某种禽类所留。

 横疏影目送耿照走远,小心地闭起门窗、放落纱帐,确定四下无人之后,才将纸笺靠近烛火。烛焰一攫纸尖“噗!”绽出一蓬青烟,吐卷曲的烟丝凝聚成团,并不散逸,一下化成巨大钩喙,一下又像是狰狞的趾爪。

 最后幻化成两道盖天鹏翼,抖擞着向虚空中飞去,眨眼消失不见,连些许余烬都没留下。青鸟,本就是仙人的信使。这是仙人之间的秘密暗号。尽管笺上一个字也没有,但青笺所代表的十六字意义,早在立下血誓的那一天横疏影便已记

 收到青笺后,必须在规定时限内赶至某地,没有理由、没有借口,不惜一切代价。“绝对服从”原本就是血誓书里的一部份。

 由地狱重生的恶鬼们,除了复仇的目标与自身的望,只剩下一个必须服从的对象。--是夜子时,九幽泉下。古木鸢令“姑”聚集!

 ***亥时将尽,横疏影走过漫长的地底岩道,来到骷髅岩。她戴着那张妖异诡丽的木制女面,头罩黑巾,笼住长发,玲珑浮凸的姣好体被一袭宽大曳地的黑绒大氅尽掩,再加上双肩厚重的三层乌布披膊(肩甲),活像从冥府爬上来的魍魉妖魂,人鬼莫辨,更遑论雌雄。横疏影出身青楼,不懂武功“那人”却能在影城重重守卫下、将她神不知鬼不觉劫将出来,她假定其余的姑成员也都是身怀绝艺的顶尖高手。

 虽说从加入组织的那一刻起,横疏影便已豁了出去,连死都不怕了,还怕甚来?然而每回集会她仍小心翼翼地将那样防身武器带在身边,以防席间突生变化,危及自身。

 转眼岩道将尽,出一扇自山壁上凿出的长方石门,门中透出些许青幽异光,已有人先到了。每次集会“那人”总是头一个抵达九幽泉骷髅岩坐镇,以防余人彼此交谈,私下联系。

 横疏影灭去糊纸灯笼里的焰火,取出一只小小的白骨烛台。那烛台雕成人头髑髅的模样,只比寻常的男子拳头略大些,雕工精细写实,难辨真伪。

 通体洁白似雪,既无象牙、珍珠之温润,又不似玉石剔莹,倒像烈火烧炼后的骨瓷石灰,白得妖异。台座上小半截青烛,如翡翠,横疏影取火绒点上,蕊心“噗!”绽出一小蓬青滋滋的诡绿焰苗,虽无烧烟,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极不舒服的浓烈浊香,嗅不出到底掺了什么烧料。横疏影初次闻嗅时吓得踉跄跌坐,差点将烛台掷下,娇躯不停颤抖。

 “很熟悉么?”那人低头望着她,深黝的面具眼里迸出两道锐芒。横疏影不寒而栗,但这一次、恐怕也是唯一一次,不是因为他冷冽苍茫的目光,而是源自那股浓厚呆板、充死气的香味。

 “你…想起了什么?”她记得自己瑟缩在岩里,抱头拼命颤抖,一心只想摇散脑海里蜂拥而出的恐怖景象:缩到成一半大小的干枯人头,堆得像山一样。

 被烈火烧去皮血污,烧去腐臭糜烂的外表,只剩一颗颗白森森的髑髅,粉烁烁的,洁白得没有一丁点杂质…还有为了掩饰凶猛扑鼻的浓烈尸臭,人们往烧成一片灰烬的残垣上堆置绿叶香花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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