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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86章 纷纷茭头接耳
 而数万民放到秤上,与另一头十倍乃至百倍的东海军民相比,似也不是不能牺牲。有朝一,将军却把“天下”放了上去,届时区区东海,又有什么好可惜的?耿照这才发现自己全然想错了。在慕容柔的世界里“牺牲”本是常态,没有一件事不是折冲、换以及损益操作的结果。

 他拔掉梁子同,却借由民一事,迫使政见素来不合的央土任家和自己站到一边。他不恋栈权位,却没有傻到轻易出权位,放弃有所作为的能力与资格…

 将军并没有欺骗他,自始至终,慕容柔判断事情的准则都是同一套--比起耿照所知的其他人,慕容柔这套可能更理智、更周延也更有效,所求甚至比世上的多数人都要大公无私,但将军从头到尾就没打算要拯救每一个人。

 对耿照来说,将军是智者、是能臣,是国之栋梁,多数的时候耿照还觉得他很伟大,似乎无所不能,总是为茫然无知的自己指引方向。这么了不起的一个人,此时此刻,对那些民而言却非救主,他必须保全自身,才能做更伟大的事业、照拂更多百姓,因此他决定牺牲这些人。

 世上有没有一种力量能超越一切,在这个当口,呼应无助之人的哭泣哀告,永不令他们失望?

 如果有的话我想要--如果有的话,少年心想。超越朝廷、超越得失,超越权谋计较,只用来做正确之事…的力量。他握紧拳头,望着广场角落里那些茫然无助的脸庞,一一将它们刻印在心底,仿佛这样做就能得到那不存于世的大力量。

 适君喻派兵收拾场上狼籍,金吾卫也重新整顿,将捐躯者抬到殿后暂置。虽不甘心,但任逐知是谁挽救了混乱的局面。阿妍这孩子一时心软、迫使任家在民一事上不得不与东海同列,现在却是扎扎实实欠了慕容人情,谁也料不到琉璃佛子会搞出这等事来,如非慕容柔手段雷厉,几乎不可收拾。

 这下子强龙也不得不俯首,唯地头蛇是瞻了。他娘的,败事有余!任逐暗啐一口,拄剑支持伤疲之身,正要开口喊慕容柔话事,忽听一阵低沉梵唱,右侧高台的央土僧团鱼贯而下,两百多名僧侣绕行广场,齐声诵经。

 最后来到莲台之前列成方阵,庄严的诵经声兀自不绝,忽然,数组两分,从中行出一人,于经声飘扬间登上莲台,正是琉璃佛子。“他妈的!你还有戏?”任逐面色一沉,直要抄起飞凤剑砍人,碍于场面,憋得鼓如鸣蛙,差点内伤复发。

 南陵僧团不买佛子的帐,却不能失却出家人的慈悲怀,就着高台现地,起身同为亡者诵经,持续一刻有余,方告一段落。这么一来,原本向着慕容柔、几乎是一面倒的汹涌群情冷却下来,面对地的伤亡残迹,佛仪更突显出生死之别,任谁也无法再鼓噪欢呼。诵经声落,南陵众高僧齐齐落座,央土僧团的青年僧人则一一向莲台上的佛子顶礼,收敛声容,又鱼贯地返回了高台,现场一片肃穆。

 慕容柔沉默俯视,淡然不语。他本要起身说话,以方才之形势,怕连皇后娘娘都不住他,正是夺回主导、让这出闹剧落幕的绝佳机会。

 殊不知佛子还留有此着,一刻钟说长不长,说短也不算太短,足以让人想起很多事,场中气氛起了微妙的变化,良机一去不返。慕容柔毕竟长年掐着东海一道的大小事,众人对镇东将军本能的隔阂与排拒又复燃起,仿佛回到初时。

 这一手实在不能说是不高明,然而若无相称的实力,不过是小聪明罢了。佛子究竟是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,抑或有回天之能,就看接下来的表现。

 佛子朝凤台合什顶礼,转向慕容柔。“将军手下能人众多,委实令人佩服,然而典卫大人身披重创,血甚多,接下来的第三场比斗,将军还是另遣高明为好。”

 此言既出,众人相顾愕然。任逐简直听不下去,冲出来大叫:“喂!这都成这样了,你还要打?莫非你央土僧团藏得什么绝世高手,不打上一架手?他妈的忒爱打!”

 此话甚不得体,不过大家也习惯了,况且金吾郎说出众人心中的疑虑:李寒、邵咸尊相继落败,要找出武功胜过这两位的高人,莫说场中无有,便放眼东洲,只怕也不容易。

 况且民受制,危机解除,到这份上佛子仍坚持要打,简直是莫名其妙。眉目如画、几乎判断不出年纪的白衣僧人不慌不忙,合什道:“方才将军与我约定,须得连胜三乘,方能决定民的去留。将军虽有大兵,却只胜得两场,尚有一乘未曾发声,仍不作数。此乃奉娘娘之懿旨,将军记得否?”“记得。”慕容柔点头。

 “若有莲宗声闻乘的高人在场,还请现身指教。”任逐听到这里,腹中暗笑:“他的!看不出啊,这慕容柔够损的。

 大莲宗绝迹江湖怕没有一两百年,那帮秃驴骨头都能打鼓了,跟喊“没来的人举手”有什么两样?鬼才应你。”

 果然慕容柔左看看、右看看,只得一片静默,怡然俯首:“佛子也看见了,现场并无大莲宗的代表,非是我不问莲宗,而是莲宗无以教我。这第三场便不用再比了罢?”

 佛子笑道:“将军这话,未免有愚世人之嫌。大莲宗消亡既久,宗脉无有传承,如何出得代表?大乘、缘觉、声闻等三乘之分,早已不存于此世。”

 慕容柔淡淡一笑,眸中殊无笑意。“佛子此说,未免有愚世人之嫌。为着三乘论法,朝野劳师动众,耗费官银私捐无数,恭娘娘凤驾一路东来,舟车辛苦。若无大乘、缘觉、声闻等三乘之分,佛子岂非欺君罔上?”

 佛子从容道:“世局变迁,自有更迭。古三乘已杳,却有今三乘之别。”“这本镇倒是头一回听说。”慕容柔笑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

 “古之三乘,以教义区别,故有大乘、缘觉、声闻之分。今天下大治,五道莫不在圣王教化之下,朝廷以宣政院总领释教,止有风土地域之别,岂有异义?是故今之三乘,乃指央土、南陵及东海。”

 慕容柔见南陵僧团一干老僧面色丕变,几失笑。这是什么歪理!南陵缘觉乘对经义的理解与央土大乘大相径庭,彼此之间连修行的目的都不一样,说什么“岂有异义”简直荒天下之大谬。

 况且东海无佛,人尽皆知,东海的寺庙、僧侣,不过是本土的鳞族祭祀传统假外来宗教为权变,长期遮掩杂下的产物,真正钻研佛理的丛林稀少,何来教团组织?更重要的是:在他的治下,东海纵有千寺万佛,谁敢造次!“喔?”

 慕容柔忍着蔑意,眉梢一挑。“东海也有教团么?”“有。”众人闻声移目,一片愕然之间,却见一名披着大红绣金袈裟、身材高瘦颀长的老僧,自十方圆明殿中缓缓行出,微闭的双目里似有一层薄膜般的淡淡灰翳,分明已不能视物,却不影响其行动,益显道骨仙风。

 东海的寺院虽然虚有其表,与富人权贵间的往来联系,较之央土、南陵等地并无不同,各大山头养出的“名僧”多游走于玉宇朱门,越出名的人面越广。

 然而现场数千东海仕绅,却无一叫得出老僧的名号,众人面面相觑,纷纷头接耳,越问越是胡涂。最先认出老僧来的,居然是镇东将军慕容柔。

 “原来是你。”慕容柔目如鹰隼,上下打量着老人。上一回两人初见时,虽有岳宸风在一旁护持,自己仍几乎中了他的暗算,此际纵然相距甚远,一想这莲觉寺毕竟是老人的地盘,不由得暗自留上了心,嘴上轻描淡写:“贵寺规模自不算小,却也当不得“僧团”二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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