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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10章 狂极狷极
 环绕高台外围则有三座房舍,石墙楹柱,甚具规模,非是潭边的夯土茅屋可比。屋舍形式古朴,虽不似石柱的雕饰洋溢着洪荒原始之感,亦知年代久远,或逾百年。

 石屋虽古,木制门扉却是明显是后造之物,腐朽的程度也不过就是几十年间,门上无环钉之设,就是削木适框、因陋就简,勉强遮挡风雨而已,与石屋的严谨坚固全不相称。第一间石屋前竖了木桩,削平的一面刻着“无生道场”四字,像极中五大师的手笔,却多了股杀伐戾气。耿、染二人俱研刀剑,猛见桩上刻字,心头“突”的一跳,手不觉移向畔,才想起未携兵刃,额际微微渗汗,相顾无言。

 片刻耿照定了定神,推开摇摇坠的半朽门扉,率先跨入石屋内。此间果是五大师修行之所在。布厚厚尘灰蛛网的屋内,随处可见蒲团、袈裟等僧侣常物,架上堆经卷。

 耿照以为是佛典,拿起一本吹开积尘,信手翻阅,见书页上以熟悉的遒劲字迹写着:“…七月初五。悲田吾友忆女成狂,始信宝刀生肌活血,威能绝大,必可活死人,白骨。

 殊不知慰生侄女躯壳之不腐,容如生,已是宝刀奇能之极。香没药亦不坏身,彼可作不死药乎?嗔痴害人,眛乎灵智,莫甚于此。”

 “这是…”染红霞凑近略读,凛然道:“五大师的手札!”耿照点点头,阖起书页,双手捧过头顶,虔诚祝祷:“我二人误入险地,望大师有灵,指点生路,非有意窥探私隐,冒犯之处,大师莫怪。札记中若有大师未竟之心愿,不违侠义道、不干天理者,待我等离开此地,必定尽力为大师完成。”

 染红霞闭目合什,低声道:“自当如此。”适才看着的那页,不知怎的一下竟找不着,耿照逐页翻去,忽见一页写道:“为引宝刀之能,悲田吾友多造杀孽,谷外十里内几无人家。

 端溪张姓樵子育有一女,年方十四,与慰生侄女近似。劝喻再三,令其早避,莫…”那“莫”字的最后一点忽然破开,仿佛执笔之人用力一顿,绽墨如迸血,秃笔几乎戳穿纸页。

 隔行的墨明显不同,落笔多是干皴,字迹潦草:“…迟矣!一家五口,无一存活,悔之晚矣!莫非世有定数,吾友自阎王手下活人无算,今系还乎?若是,吾杀人盈百,手血腥,独救不还一人耶?悠悠苍天,曷此其极!我放落殊境石,封闭三绝谷,唯念白骨陷坑之奇,不应绝于我辈,沉反复,犹不能决。”

 染红霞小声诵念,不觉皱眉。“看来五大师有位医术高超的好友,为救女儿走火入魔,杀害许多百姓。这里反复提到“宝刀之能”难道谷里本有一柄救人的刀?既要救女,又何须杀人?”

 耿照心念一动,蓦然省觉,诸般线索自行贯串起来,所有的疑惑都有了头绪。未及放下札记,急道:“糟糕!咱们快去瞧瞧!”不由分说,拉着染红霞便往外跑。

 染红霞被拖着一路狂奔,冲过毗邻的第二间石屋,瞥见门楣上悬了块大匾--说是匾额,其实是将木剖作两截,削去圆背并排钉起,略制成的一块大木排--上书“救活斋”三个大字。

 乌浓的墨深深吃进了木纹肌理,即使表面凋朽严重,题字之出入收放、俯仰向背,依旧顾盼生姿,落笔之人竟写得一手沉着飞翥的上佳翰墨,与五大师那出自草莽、全不讲章法,戾气人的森寒剑字绝不相同。染红霞暗忖:“这该是那位忆女成狂的“悲田吾友”了。

 救活斋、救活斋,医术通神,又如此宝爱女儿的一副心肠,怎就成了滥杀无辜之人?”见屋门被铁链死锁,院墙中隐约飘出一缕异臭,既似尸腐,又有几分血腥味,混合药气,令人作呕。

 也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,同样的蓝天白云下,但觉这铁锁圈牢的“救活斋”上罩着一圈黑气,其中风怒嚎,似有无数冤魂代,说不出的恐怖。

 第三间石屋相距甚远,不在耿照的必经路上,屋前无桩无匾,不知其主。两人越过了大片的荒烟蔓草,来到谷中另一侧的峭壁下,耿照息未定,仰头一瞧。

 忽然一跤坐倒,半句话也说不出来。染红霞望着眼前巨大的石门怔怔发呆,半晌伸手抚,又觉半点也不真实,玉指始终按之不落,虚悬在诡异的斜纹石肌上。

 那是一座高逾三丈、宽约两丈的石门,像在峭壁挖出这般尺寸的凹槽,然后再打磨平整似的。石门非如瀑布圆宫的内壁般、光滑如镜的一片。

 而是由宽约两尺的石条斜向错,宛若一面巨大的竹席嵌于峭壁,石条与石条的拼接处连片薄钢都不进。

 只见其,却几乎摸不出它的存在。染红霞未见过这样的工艺风格,怪异到几乎不像存于此世之物--哪有石匠会制成这般诡物?

 拥有拼嵌不容一发的绝艺,何不刻龙镌凤、雕錾栩栩如生的壮阔浮雕,而是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单调的斜纹线条?“这…这是…”“这便是手札里说的“殊境石””也不知过了多久,瘫坐在地上的耿照才喃喃接口。

 “发动殊境石后,三奇谷唯一的出口,以及通往白骨陷坑--就是那个瀑布里的石门密室--的密道,将齐被万斤石门阻断。这“殊境石”机关以水力发动,被设计成只能使用一次,一旦放落,再也不能开启--”忽一跃起身,虎吼着对石门连发数掌,打得掌心殷红如血、肿裂,却难撼动分毫。

 “可恶…可恶!”他旋腿扫飞大片草叶,失足坐倒“碰!”一拳轰在门上,打得指节青紫迸血,是挫败的面上滴落汗珠,不知是因疼痛抑或懊恼。染红霞想安慰他,却不知如何开口。踌躇片刻,说的仍是心中最大疑问。

 “你是怎么知道…”“我听人说过。”少年把头埋在双手环抱的膝盖间,声音十分疲惫。关于这里的一切,他早听蚕娘前辈说过许多,尽管她一次也没来过。讲给蚕娘听的,是她的一名忘年小友。

 即使他已离世许久,蚕娘却从来没忘记那个笑起来开朗傻气、耳垂又厚又软的笃实少年,他那总是随遇而安逢凶化吉的柔软心肠,以及既天真又平凡的伟大梦想。三奇谷,白骨陷坑,还有号称罕世圣器的宝刀“珂雪”…这里是三十年前一段武林传说的起点,传说的名字叫胤丹书。无论敌人还是朋友、喜爱或憎恨他的,都不得不承认:“鸣火玉狐”胤丹书绝对是世上最值得敬重的人,他的刀救人远比杀人要多。

 武功虽高,却从不说教,就像毗邻数十年的乡下好邻居,容易相处得令人伤透脑筋。五大师原本并不是和尚。至少在蚕娘的故事里不是。他还叫“死魔”盛五时,是那个时代天下间剑法最可怕的顶峰候选之一。手札自谓“杀人盈百”约莫是五大师出家之后修养心,戾气大减,虚怀若谷,只算了有名有姓的。昔年“死魔”纵横天下,十步杀一人、千里不留行,剑下怕未寄着上千条含恨冤魂!其佩剑“无生”留在为他剃度的只物寺中,白玉京被异族铁蹄踏平、残垣付之一炬,无生剑辗转落至央土名刹雪舟寺。

 迄今剑上暗红未褪,每逢月夜便即鸣动,似嚎叫着饮人血,须高僧夜诵经方得稍稍镇,被认为是当今世上数一数二的寄魂凶剑,已生煞灵,绝非死物,可见其戾,而救活斋的主人“医怪”袁悲田,为使死去的女儿复活,不惜坠入无间,由万家生佛摇身一变,成为滥杀无辜的恶鬼。

 讽刺的是:盛五前半生动辄开杀,割血饲锋,淬炼剑煞。非爱杀生,而是毫不把“性命”二字放在心上,狂极狷极,一手打造出“死魔送葬,凶剑无生”的骇人传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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