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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23章 无声滑入铺中
 “昆吾剑也劳烦家主代为修复,实是感激不尽。不知剑…修得如何了?几时能好?”邵咸尊眼帘低垂,斜飞入鬓的两道疏朗剑眉波澜不惊,呷了口温热茶水,悠然道:“不是自铸的剑器,未敢贸然动手,修好‘藏锋’后,我仔细观察几天,才将受损的剑柄、剑锷除去,眼下正在检查剑刃,看有缺损否。典卫大人这边请。”

 两人出了厢房,踱至小院底的偏僻静室,邵咸尊推开门扉,举手示意。耿照入内一瞧,才发现房里的木制榻、几凳等均被移走,墙边和地面上能看出原本摆设的痕迹,角落里有一方打铁用的陈旧炉井,周围墙面新旧有别,似乎在建造之时,就有这座打铁炉井。

 而后久无人用,连拆除也懒得,索以木板封起,当作寻常厢房使用。炉中黑黝黝一片,房内亦无耿照过去熟悉的焦炭气味,显然近期中未曾升炉。

 另一头置着锻打用的铁砧,亦是陈旧不堪,倒是房间中央有座新砌的简陋砖台,外敷的避火泥灰称得上“簇新”二字,与整个房间、乃至这一方小院相比,显得格格不入。

 原本这就是耿照最熟悉的工具摆设,一瞥,除亲切之外,更多的是疑窦丛生。且不说像真妙寺这样的地方,何以竟会有个具体而微的小铸炼房,既然无人使用,拆去便是,何须刻意掩盖?

 居间的泥灰砖台倒容易解释,自是邵家主接下修复刀剑的委托后,才让寺方新砌。真妙寺为何对这位东海首善开方便之门,怕也是看在香油钱的份上。砖台上,置着一截无柄无锷的青钢剑刃,拆去绯红柄鞘之后,昆吾剑的锋芒更加璀璨如星,光华隐隐,仿佛九天银河被完整封入了暗金色的剑刃,隔着钢体透出辉曜,微一凝眸,便要被入其中似的,当中似有三千世界,静肃而神异。

 或许丽的绯红剑装,非出自红儿的要求,而是为掩神剑异质,以免一出鞘便攫人目光。耿照忍不住想。“这真真是绝好的一柄剑。”邵咸尊的声音自身后响起,将耿照的思绪拉回现实。他听出话里涵蕴的意味,暗自凛起,面上却不分毫。

 “家主所言甚是。此剑之好,令人印象深刻。”“据说,是出自贵城大匠之手?”邵咸尊走到台边,以雪帕裹手,捧起无装剑刃,微眯着双眼,似正细细赏玩。

 “我听闻屠兄大作,必镌‘化应万千’之铭。以此剑之佳,却连缺损的柄鞘中都没见此铭,莫非…是他人的作品?”屠化应是影城首席“化应万千”的铭刻正是其标记,铸出这等神剑,决计不能留白,坏了赏玩收藏的规矩。

 此问之中,藏有极大的陷阱:屠化应是影城最出名的匠人,若耿照以“或是他人所铸”虚应,等于认了在朱城山上,有个比屠化应更高明的锻造师匠…此人是谁?何以无名?…其后连串的问题,随着七叔的“高柳蝉”身份,将更经不起推敲。

 这也是耿照一听昆吾在邵咸尊手里,便即安排来访的原因之一。以横疏影之智,不可能想不到这点,或许是她站在耿照的立场,为了瓦解“姑”的阴谋及控制,认为假邵咸尊之手,从中窥破有七叔此人的存在,会是个落刀剖竹的切入点…

 耿照心中反覆嘴嚼,便以最宽容的标准,都无法说服自己,这会是精明强干的姐姐犯下的错误。当面询问横疏影,她也只淡淡以“是么,这我倒是没多想”一句话带过去。

 他曾问宝宝锦儿,与姐姐见面时,有没发现什么异状?双姝倒是有志一同,俱都给了他个软钉子碰,而邵咸尊果然发现问题。用不着“文武钧天”便以耿照的火候,也知昆吾剑胜过铭有“化应万千”的碧水名剑太多。

 影城有这等大匠,钧天九剑能否独占锋魁多年,这答案连邵咸尊自己都不敢想。“这…在下也不知道。”耿照定了定神,摊手苦笑。

 “我在城中地位低下,很多事并不知晓。屠师乃本城首席,最顶尖的兵器,自是出于屠师之手,当然其余房号的师匠们亦时有佳作,未必不及。为何没有剑铭,这就不得而知了。”

 就算是推诿,也只能说诿得入情入理。外人不知他与横疏影的关系,以邵咸尊看来,从出身寒微的典卫大人口中,得不到满意答覆,毋宁才是合理的结果。

 放落剑片,淡然道:“看来今年四府竞锋之会,就算推迟举行,依旧是精彩可期啊!”影城“碧水名剑”的种种特征,昆吾剑上一项也没有,邵咸尊乃东洲有数的大匠师,不可能看不出来。

 耿照备妥几套腹案,待家主问起,便要一一应付,岂料他问也不问,隐觉不祥,试探道:“…家主预计几时能好?待柄鞘重新装好,在下再来取剑。”邵咸尊看了他一眼。

 “典卫大人公务繁忙,毋须多跑一趟。待我检查完毕,配好柄鞘之后,当亲自送二掌院,剑归原主。”耿照暗叫不妙。

 红儿不通铸冶,家主要将此剑留个十天半月,推说尚未检修妥适,她也莫可奈何。留在邵咸尊手里越久,肯定节外生枝。这会儿,家主已不与他谈论剑上的疑点了,这是动了疑心的征兆。但染红霞才是昆吾剑的主人,邵咸尊若跳过她,迳将宝剑交给耿照,才是不合情理的举动。

 这个理由简直无懈可击,耿照反覆沉,终无良策,看来只能隔三差五地让红儿来索剑,让家主及早归还。这场会面,最后以四人同桌,吃完芊芊亲手烧的斋菜作结。这位青锋照的大小姐自幼随父亲东奔西跑,不但练就了一手厨艺,且无论什么材料都能成菜肴,向真妙寺的香积厨借了小爿角,料理些青菜豆腐、素素羊,居然甚是美味,吃得耿照赞不绝口。

 芊芊芳心可可,面羞红,借口替大家盛莲子羹,一溜烟地跑了。邵咸尊自律甚严,家中每饮食用度,按人头计,每人银钱若干。一顿吃得好了,便有两顿俭朴些。中午宴请过耿照之后…这个“宴”字若教独孤天威听见,恐怕要笑得地打滚…晚膳便只能搭真妙寺的伙,芊芊在房里服侍三叔用饭,邵咸尊自往斋堂与群僧同吃,斋罢在寺里散了会儿步,做完吐纳课,又一头钻进铸炼房中。

 三爷、芊芊叔侄素知他的脾,没敢打扰,各自回房,熄灯安睡。邵咸尊静静坐在砖台边,闭目养神,直至虚静之境。

 隔着当中数间屋室,犹能清楚听见三弟悠长细微、似无中绝的规律呼吸,仿佛就在耳畔,边推断着邵兰生恢复的情况,确定他睡之后,才撮睁眼,无声无息吹灭灯焰,解开青布棉袍,出底下鱼皮密扣的夜行衣来。

 越浦并无宵,但真妙寺附近不算繁华,居民无不早早熄灯。邵咸尊取出乌巾覆面,循檐影幽暗处转过几条巷子,来到河畔一处打铁铺中。

 这河非是人工渠道,像这样的天然河面在越浦城里有几处,多半集中在城北,没什么漕运的价值,沿河架设水车轳辘,磨坊、打铁铺等须用水利的行当,就往河畔聚集。

 此间光是打铁铺就有五六家,杂在轰隆作响的水车磨坊之间,水声、轳辘声夜不断,不宜人居。工匠们白前来,落后各自返家,偶有连夜赶工的,也不会熬到天明。

 河的对岸是一处鬼市,灯火通明,人声鼎沸,无论是光与暗,抑或喧嚣与沉静规律的水声轳辘,都形成强烈的对比。顶着书有“俞家铺”三字的破旧店招,邵咸尊打开门锁,无声滑入铺中,摸黑换上一身铁匠常见的葛布短褐,这才取出火摺子点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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