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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67章 陈述冤情
 阿缇于丹青,尤擅人像,不是讲究布局气韵的文人画,而是极度肖似、宛若照镜般的工笔素描,即使从未见过描摩的对象,凭借识者口述与一条炭枝,涂涂改改、言笑晏晏之间,就能绘出一幅维妙维肖的画像来,按图索骥,绝不落空。

 耿照对这名爱笑的圆脸姑娘印象极佳,而阿缇则对盟主自心识深处提取记忆、分毫无错的本领大为钦服,眯眼笑叹:“多好啊,什么都不会忘,想画什么,随时唤至眼前。慢慢涂慢慢改,有什么画不出来的?”

 经她一说,耿照心弦触动,想起了横疏影的“空林夜鬼”面具。他以“入虚静”法门回到初见面具的那晚,细细描出轮廓,拜“蜗角极争”心法所赐,对指掌腕肘等各处细小肌束的控制更,在阿缇的指导之下,少年画技大有进步,拿捏比例、短长、方位角度等,更是一千里。

 素描完成,再据以绘成工匠用的蓝图…这本是耿照的拿手好戏。七叔这派的铸法特重图面,耿照对机关亦有涉猎,即得自老人栽培。

 仿制姑面具,不宜随意委托,以免连累无辜,幸而冷炉谷内有专门替门主姥姥制器的巧手教使,蚔狩云正愁没机会表现,一肩承下监制之责。

 近盈幼玉多次往返越浦与冷炉谷,传递的正是严密封存的试做品。耿照无法预料有同古木鸢联手的一天,但做为对付姑的一环,已启动的抗敌方略并未喊停,这张“空林夜鬼”面具经夜赶工,终于在数前完成。

 耿照为此还走了趟栖凤馆,与横疏影所持正品并置,连见多识广的横二总管亦不叹服,何以能在无实品参照之下,模仿到这般境地。这一切鬼使神差,仿佛冥冥中早有定数。正如萧谏纸定计支开巫峡猿时,料不到耿照手里有这张牌。

 少年从秘柜里取出成套的黑衣,与面具一同收入包袱,没告诉任何人,悄悄自偏院外墙翻出大宅,顶着午后骄,展开了人生里首度的暗行计画。

 几缕歪斜的光束穿透梁间罅隙,在庵堂里穿错,仿佛栏栅半圮,教人不住地想:那挣脱了牢笼的岁月之兽,究竟生得什么模样?

 相较于厚厚的尘土、几乎牵每处角的灰白蛛网,以及恣意侵入的、茎逾指的顽健蔓草,建筑自身的强固倒是大出老人意料。

 目测约三丈见方的斗室,前前后后用了十二内柱,均是长宽逾七寸、整楠木刨成的方柱…考虑到刨去的部分,这般豪侈的用料拿来盖殿宇都使得,最终却成了一座佛龛似的小小庵堂。

 璀璨如同一场黄金梦的碧蟾王朝,连在隳灭的前一刻都是金碧辉煌的,白玉京从繁华走向灰烬,也不过就用了一晚。

 宫室尚大,雕饰尚繁,才是这个黄金年代的余韵风。屋宇不够天才横溢的艺术家们争妍竞,连园林院墙的幅员形式,也衍出令人眼花缭的各种讲究。小而坚实,不求宽广,予人一种近乎抑郁的迫,是金貔朝乃至更早之前的古风。

 重梁柱而轻板方,先烂的往往是松木栗木刨成的外墙,再来才是以香樟榉木所制的斗拱花板,留下异常坚固的檐柱枋桁,常让不明所以的时人,误以为古人只盖凉亭穿堂之类。

 以此观之,这儿最少也有三百年的历史了,老人心想。青锋照虽出过展风檐这等机关大家,毕竟以铸冶为本,门中关于木工法式的藏书不算丰富,幸而掌门人不门人读书,哪怕打扫的小厮、帮厨的佣工,随时都能走进书库里取阅。

 建筑的书是图最多的,当年老人在学会认字之前,专拣此类打发时间。年少无知啊!七叔摇摇头,扭曲的嘴角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。他极罕白行走,不得已而为之,索戴了张随手刨成的半脸木面具,仅口鼻,万不幸现身人前,好歹有个遮掩。

 斑驳的灰发随意束在脑后,灰袍外又加了件灰扑扑的大氅,驼背是藏不了的,但包成一团茧蛹也似,多少教断臂瘸腿不那么显眼。

 他残废多年,自怨自艾的光景几乎没有,死里逃生之后,很快就务实地面对起“日子怎么过”的重大课题:穿衣穿鞋、进食出恭…

 他还能打绑腿穿线头,除了没法同自己划拳,好手好脚的普通人能做的事他都能做,再正常不过。这点即使自负如萧谏纸,也从不掩饰对他的敬佩之意,但七叔始终觉得莫名其妙。

 你不过日子,怎能叫活着?既过上日子,就得过得认真、过得值得不是?毕竟死去的那些人,他们再没有这样的机会。

 庵堂里密集的方柱,意外形成隔间似的效果,七叔漏夜勘查之后,让古木鸢着人备了成摞的黑色绸缎,垂于柱间。这样一来,尽管外墙坍塌,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向庵堂,都只能瞥见内里漆黑一片,不见人影,隐密更高。

 萧谏纸谨慎善谋,不做无用之事,七叔几能在那双锐利的凤目里读到“你这是子放”的蔑冷…一旦敌人剑指庵堂,我方岂止失败而已?直是釜底薪,肝脑涂地。事若至此,挂他妈几匹布顶用?

 但萧谏纸什么也没说,一体供应,活像个怀揣着坏主意的孩子,用一时的合作,换取更大的捣蛋空间。他也知此际去见“那人”是不对的,七叔心想。但他就是忍不住。

 次第放落的黑布犹如翳云,透入大门的化光天益发刺眼,连山下谷隙间的建筑群都有些模糊起来。

 老人受损的视力本就畏光,不眯起眼,直到一堵城垒般的魁梧身影视界。“…长者,进门处也要用布遮起来么?”

 嗓音透着雷滚似的磁震,衬与火一般的暗红眉发,肤深黝如炽炭的高大男子有着天神般的震慑力,虬劲的肌鼓爆布甲,赤眸在暗室内熠熠放光,更让他手抱布匹、低头请示的模样,显得格外滑稽唐突。

 对崔滟月身上所生之变化,七叔并无一丝得意,遑论欣喜。“林泉先生”崔静照门遭遇的不幸,邵咸尊须负完全的责任…七叔对这位崔氏遗孤怀有一份难言的歉疚,或即出自这个原因,总觉青锋照对崔家有所亏欠似的。用于“映”柄末的火元之,乃昔年展风檐大破血甲魔头锻子时,得自逍遥合殿的一枚宝珠,价值连城,在双城祸武林的阴谋里,曾扮演了极重要的角色。展风檐知其神异,然而终展夫子一生,都没能研究出安全的运用之法,所遗之心得札记,却被用于三十年前的妖刀中,令妖金现世之初,颇有足以焚尽一切的骇人气势,黑白两道莫不胆寒。

 但火元之的威力,非是初出茅庐的年轻首谋能掌握,在取得更加优异的妖刀载体后,邵咸尊便暂时封存宝珠,集中心力夺下了青锋照。铸造“映”算是他对这枚火元之的心得总结,不幸被得剑的钟允看出端倪,才有后来的夺剑灭口之举。邵咸尊让卧底赤炼堂的爱徒九光霞…即八太保“七宝香车”雷亭晚…针对崔家,正是为了取回这枚足以指证他与妖刀之关系匪浅的火元宝珠。

 崔静照虽是一介文人,却非无用书生,临危之际神智清明,明白唯有宝珠遍寻不着,才能保住爱子性命,崔滟月下火元之

 崔滟月目睹家人被戮、妹妹惨遭蹂躏,受到太大的打击,居然忘了服宝珠一节,任凭赤炼堂众拷打侵凌,也供不出宝珠去向,火元之便一直好端端地保存在他腹中,谁也找不着。

 正因如此,崔滟月被打得鼻青脸肿、手脚断折,总能奇迹似的恢复,拖命四处递状,陈述冤情,但遍数东海地界,有谁不知赤炼堂是将军养的一条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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