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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85章 裑躯一沉
 此法极难也极简单:千钧一发之际才仓促应变,便是天下无敌的武烈帝也办不到。但殷横野始终留着一手,就像早知萧谏纸底牌,专等他豁尽全力玉石俱焚,才以逸待劳,及时解消…萧谏纸并不蠢,对殷横野的老底下足了工夫,撇开隐密的“行空”身份,于其儒门资历,可说摸得通透,肯定这厮与鲲鹏学府沾不上边。

 司空家与生沫港龃龉已逾一甲子,顶着这层关系,莫说进不了学府,便变装潜入、冒名偷师,事后也难逃主家追究。

 殷横野不比曾功亮,没有覆笥山的铜墙铁壁与超然地位保护,仗了司空氏的支持才有今。稳坐“九通圣之首”的位子,经年不移,足见与鲲鹏学府并无瓜葛。

 正因如此,萧谏纸才将八表游龙剑视为对付隐圣的最终王牌,于情于理,殷横野皆难逃劫数。

 老人并未欺骗合作多年的老搭档,只是没把全副盘算向七叔吐实。约见殷贼,亲眼确认是真,若殷横野猝然间悔棋动手,萧谏纸亦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。

 忒多年了,好坏俱已做尽,就让所有人一次解吧…老人不无讥诮地想着,夹带一丝手全押的痛快。

 “儒门百脉,鲲鹏学府是少数我伸不了手的地方,你之设想并没有错,只能说运气太差。”仿佛听见老人之疑,殷横野袍蹲下,温言道:“我虽未入学府,却过一位学府出身的朋友。此人惊才绝,当年若于生沫港出任教御乃至府尊,料想府内不致生出那些个狗倒灶的事。

 吾友颇识游龙剑之弊,虽弃剑钻研刀掌,我长年与之切磋,文武同修,没少听了其中关窍。”

 (原来…是我中了计!这一切…早在他算计之中!)萧谏纸狂怒起来,浑身发颤,不知从哪儿生出的气力,上半身猛地撑起,顾不得什么招式理路,双臂攫向仇敌,却被殷横野起身一脚,踢得离地飞起“砰!”落地连滚了几匝,宛若土囊革袋。“…台丞!”天井中,谈剑笏眦目裂,双掌亮如炽铁,却被同样灼热的斧刃住。鏖战间,始终一旁游斗的南宫损补上空位,连出六刀,刃芒甩开血滟如蛇,竟无一落空。

 谈剑笏裂衣披创,闷哼一声,终于小退了半步,忍痛回臂,将委顿的聂雨扯至身后,左襟又遭刀尖挑开,如非及时缩,便是剜心破膛的下场。

 熔兵手不重套路,掌法疏,全凭火劲制敌。南宫损不住移位施袭,非惧熔兵手之威、以离垢刀尸为盾,而是分析谈剑笏的招路,抓住用老的瞬间,一举造成最大伤害。此等毒辣眼力,实为儒门“存物刀”髓。

 而于斗间,犹能分心计算、如握珠筹,则是“惠工指”最厉害处。武儒之中识者寥寥,算白费了这两门千锤百炼的基础。

 谈大人急落下风,崔滟月压力顿减,终有余裕回头,见堂中萧谏纸趴卧于地,面下漫出红渍,死活不知,焦岸亭门的血仇涌上心头,眼中一赤:“贼子!但教你今完纳劫数,祭我父母兄妹之灵!”

 斧刃回旋,过一身披风赤甲,豪笑虽狞,仍曳两行血泪,整个人宛若一团火云,挟热风扑入内堂!殷横野眸光一凝,呼啸而来的赤发巨汉倏忽弹开,魁梧身形踉跄落于阶下,斧刃“铿!”

 搠入地面,堪堪止住退势。儒者和声道:“黄泉深无水,兰舟莫催发!此人于我尚有大用,谁也取不得他性命。然世间至痛,有甚身死者,崔五公子当明白不过。”

 崔滟月想起宝爱的小妹惨遭蹂躏,攒紧拳头,指甲刺出掌血兀自不觉,忽又想对“主人”而言,谁才是那失之极憾、更甚身殁的“世间至痛”不觉出神。

 殷横野见他面上七情瞬变,心知话语生效,说得再细琐,也不会得到更好的结果,遂不再理,提萧谏纸后领,如拖破烂一般,迳朝天井行去。

 谈剑笏自随台丞以来,几曾见他受过这等辱?怒上心头,再不理什么为官自律,提掌一晃,五指虚抓。

 对面南宫损攻得正紧,刀光罩身,白袍翻飞,几不见形体,突然间被一股巨力拖倒,整个人朝对手飞去,不由失,忙把钢刀往他掌心一扎,举袖遮护头脸。熔毁的刃浆逆而回“嗤嗤”地烧穿袍袖,灼伤肌肤,发须末稍风自燃,爆出无数火星。南宫损忍痛摒住呼吸,以免被热毁去喉肺…这“向坠红”乃是熔兵手为数不多的杀招中,威力最强的一着,热劲催发,能将敌人硬生生来,比什么擒龙功、控鹤功厉害百倍,对手未及入掌,连人带兵器熔成一团焦烂。

 自谈大人艺成,未曾以此招与人相斗,平练功亦罕演示,可想见其威力。南宫损号称“兵圣”对东洲各派武学了如指掌,岂不识“向坠红”?

 总算谈剑笏避伤人命,见他败相既呈、再难还手,抡臂一挥,将浑身着火的儒者震了开去。南宫损摔入廊间,背脊着地,扯下无数字幅,一沾上火星,劈哩啪啦地烧将起来。

 谈剑笏扑向内堂,崔滟月拦身阶底,眼看又是一场恶战,蓦听一声清唳,长空中铜影俯掠,闪着金属钝光的翅膀一敛,巨喙如钩,飙向檐下的殷横野,正是衔命护主的角羽金鹰!“…好一头凶恶的扁畜生,连‘灭生阵’也不放在眼里!”

 殷横野单臂举起“哗啦”一阵裂响,俯冲的金鹰形影如箭,撞塌堂檐,却未能撕裂一手提着萧谏纸衣领、昂然立于檐下的老人,巨大的禽躯以极其扭曲怪异的角度,止于殷横野掌顶尺许,仿佛撞上一堵看不见的钢铁壁垒,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,血珠崩溢,连同飞散的房檐碎椽,一并凝于半空中。

 下一霎眼,殷横野身姿未变,状似撑天的手掌却不知何时扣起了四指,食指昂出,无数光影纵横错,如惊雷、若泡沫,亦幻亦真,金鹰倏然解封弹开,发出刺耳尖啸,失去重心的巨躯滚落地面,在天井中撞出一枚大坑,谈剑笏、崔滟月等各自走避。

 殷横野出一抹诧,旋即转为嘉许。“吃我一记‘道义光明指’犹能不死,洵为异物!此等能耐,足堪跻身江湖第一高手了,无愧‘寒潭雁迹’盛名。”

 以隐圣识广,一见金鹰,便知长年以来被萧谏纸保护隐藏、倚为最后王牌的“高柳蝉”其真实身份为何。

 至此,古木鸢一方可说一败涂地,于殷横野再无秘密可言。角羽金鹰撞出陷坑,余势不停,天井地面如遭巨轮碾过,犁出一道崎岖深沟。沾着殷红血渍的铜色鹰羽飘扬之间,金鹰“呱”的一声怪叫,旋即振翼飞起,大风刮得诸物歪倒倾斜,连人都几乎立身不住。

 须知百品堂周遭设有灭生阵,对飞禽走兽来说,无异于烈洪炉,莫说接近,连直视都异常艰辛,是以先前金鹰携崔滟月前来时,也只是掠过天井,将人投下便走。

 天镜原异种寿命极长,角羽金鹰随七叔已逾四十年,极具灵,深知萧谏纸对主人的重要,强忍灭生阵之害,拼死搭救,先于“凝功锁脉”前撞个正着,非惟伤筋折骨,怕脏腑亦受重创。

 而后更硬吃一记光明指,犹能振翅飞离,无怪乎隐圣出言嘉许,以顶尖高手目之。翼影腾空,几乎遮去天井大半,崔滟月背倚檐柱,以披风掩住口鼻,视线望穿飞扬的碎石草屑,与檐下殷横野四目相对,神会心领,赤目中掠过一抹残忍快意,一刀劈出,正中金鹰腿脚!

 足以断金削玉的妖刀,入体也仅是卡在筋骨间,再难寸进,然雄鹰已无余力甩,身躯一沉,曳着鲜血飞升。

 崔滟月左臂暴长,攀住被血浸的尖利钩爪,一人一鹰便这么扶摇晃,冉没云间。殷横野手拈须茎,连连点头:“孺子可教,孺子可教啊。”曳着萧谏纸衣领,继续拖下堂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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