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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9章 沉默地菗烟
 周围人的身上都沾着血,猩红色的小点点,我身上尤其多,我后退了一步,结果又把旁边的纸扎像踢倒了,我爸瞪了我一眼。

 毕摩背上装着经卷和法刀的布袋,小心翼翼地上了云梯,一手拿着一束冬青叶,另一手拿着神杖,嘴里持续念着《请神经》,超度我哥的亡灵,这样他在另一边就能平安顺遂,金银斗。

 云梯是毕摩的经梯法座,一个形似梯子的三角木架,一米多高,九层,周围摆了各种各样的东西,有茅草制成的三头六臂的几个神,鸟,鹰,猪,狗,盛草药的砂锅,还有香炉和扁竹叶。

 我们一起跟着毕摩念经献药,把冬青叶和蒿子叶扯碎丢在砂锅里,希望他在间能免受疾病之苦,家人们分站云梯两旁,由我递酒给毕摩,他再次将酒分三次洒在醋炭石上。

 之后,助手又杀一只红公,用血沾在云梯上,并把象征金银的黄白相间的木屑洒在云梯附近。

 诺苏人普遍认为,人死后的灵魂会分属三地。第一个魂在火化现场,第二个魂在供奉他的灵牌里,第三个魂的归宿是最遥远的,也是最难到达的,那是我们祖先的发源地。

 当毕摩坐在云梯上时,就能看清亡灵回家的方向,哥哥的魂魄会顺着砂锅里一缕浑浊的白烟,从灵堂飘向屋后的祖山,再到公山,然后是将军山。

 最后一路飘到云南昭通去,如果丧礼的程和细节有任何闪失,尔古都有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。毕摩下云梯的时候,会将云梯上的茅草掀翻。

 助手则用刀自上而下将捆绑云梯的竹条砍断,最后将整个云梯推倒。云梯被毁后,周围的场景像是历经了一场战争,我们拿起扫帚收拾屋里的残局,还有溅得到处都是的血。毕摩还给我和家人念了《招魂经》,这是为了防止我们的灵魂随哥哥而去。

 我记得他用苍老的手抚摸我的头,然后对我说,孩子,不要难过,这世间无人不死,我只是感觉自己活在一个透明的泡泡里,人好像一旦毒多了,心就不会再痛了。

 他会再领着我们和唢呐队顺时针绕房屋三圈,绕完房屋后出院子绕火塘,绕完火塘后再去村子外的十字路口,最后再返回灵堂。请完神之后再谢神,我们一起把剩余的“金银”全部撒完,并扯与纸一同撒在神座前。

 之后,灵堂内的所有摆设都要被拆除,在指定的三岔路口焚烧,最后,把哥哥抬到幡杆下做洁净仪式,出殡就开始了。出殡的期是毕摩根据哥哥的命宫查经定下的,我们给哥哥盖上新的披毡,抬出灵堂,再摆到担架上,他的脸上蒙着白布,面向东方,右手在上,仰卧。

 抬尸架是松木制成的,共有两长木和九短木,外边了白布条,用麻线固定,一共有九层,看起来像楼梯。负责抬尸的是家支里和死者关系最近的年轻男子,一共六人,我和我表哥站在最前面。

 除了我们六个人之外,后面还有其他九个小伙子背着烧尸用的柴火,两个人背干柴,七个人背柴。表哥冲我们大家喊:“好,从现在开始,一鼓作气!准备好,三…二…一,起!”

 按照诺苏人的规矩,抬尸中途绝对不能停下,必须一口气抬到火葬地。礼炮车在最前面开路,车身上了祭帐和彩旗,放炮声震耳聋。鞭炮是葬礼的必备之物。客人来吊唁了要放,干迷信时要放,出殡上山时要放,火葬时也要放。

 所有人都穿着或黑或蓝的素衣服,戴着黑头帕,悲伤是一种颜色,我们在山路上排成一条蜿蜒的长龙,沿途也不断有人加入。连成片的哭丧声让利姆的空气都变得,我真希望这是一场梦。

 只有在我肩膀上的抬尸架在反复提醒我,我没法回避他的不辞而别,火化的地点在半山,而山涧里蜿蜒的那条河则是不幸的证明。与病死,老死这种正常死亡相对立的,则是由谋杀,自杀和其他意外造成的非正常死亡,也叫“凶死”

 正常死亡的人葬在树林里或者山坡上,而非正常死去的人则要葬在溪旁。去世对于寿终正寝的老人来说其实不算沉重,他们只是安详地离开人间去了另一个地方,所以喜丧的现场甚至有时候还会请人唱歌跳舞。

 但在凶死之人的葬礼上,你只能选择哭或者沉默,在一个相对平坦的山凹间有个浅浅的土坑,土坑上的白柴木架按照“男九女七”的模式摆成井字,一共九层,那是我们家族预先为哥哥选好的葬点。

 大部队到达山边的小溪旁时,有几个小孩正在打水漂,头人吼他们,说你们是谁家的小孩?

 别人办白事,你们在这玩什么玩!1992年,我六岁,那时候经常看到有几个比我岁数大的孩子们在打水漂,我也想试试,我捡了一块石头往水里砸,它却只是淹死了,身后传来我哥的声音“俄切,你技术也太烂了。”

 “你会吗?”“我当然会了。”“你能打几个?”

 “我教你。”他在地上挑了一块小石头拿给我看,他说比较合适的石头应该是扁平又光滑,不大不小,最好是鹅卵石和河石。用拇指和食指握住石头边,就可以更好地控制石头的“飞行”轨迹和力度。

 另外,投掷的角度不能太大,他一边说一边示范给我看,他侧着身体,一条腿朝前迈,用力甩动手腕,小石头在空中飞出了一条弧线,在与水面接触的那一刻,刚刚踩出涟漪,小石头就立刻像小青蛙一样往前跳,瞬间一片灿烂的金光闪烁。

 我急忙拿起一块石头准备开始练手,他说等等,要等到水面平静了再打。妈妈让我和我哥去小卖部买包盐,结果我们两个打水漂打得如痴如醉,我练习了好久好久,最终还是没超过我哥。

 最后我不服气地对他说:“尔古,你等着,我以后一定会打败你的!”2001年的成都的某个午夜,闪光球把我们的皮肤照得五彩斑斓,我身边的陌生女孩正在吃一淡蓝色的糖,我跪在地上,用一张银行卡把倒在她大腿上的粉末刮成一个个小条。

 女孩俯下身子,柔软的嘴轻轻摩擦我的耳垂,她问我:“你能打几个?”我当时已经很晕了,迷糊糊给她比了一个“OK”的手势,她说你倒是快说啊…光答应干什么!

 不是,我的意思是,最多打三条,我们把尔古按照“头东脚西”摆在柴堆上,送葬的物品玲琅目地堆放在火化场周围。

 嫂子给哥哥嘴里了一点燃的香烟,让风吹着它一点点燃尽,然后对他说:“尔古,你走吧,以后你再也不会疼了,解了。”哥哥只是闭着眼睛,沉默地抽烟,没有回答。

 两位火葬师在木柴堆上浇汽油,从他的头脚两处点燃,熊熊大火在山涧里绽放,熏得人睁不开眼,尔古的身体消失在滚烫的火焰和浓烟里。远处再次响起炮声,混合着被烈火扭曲变形的视觉和人们声嘶力竭的哭丧。

 我感觉自己身处人间炼狱,哥哥的身体开始燃烧的那一刻,我妈哭得好像马上要晕过去了,似乎再大的火焰也没法烧干她的眼泪,我往火化坑里丢了一个黑色的小孩玩具,这是我还给他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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